东关潮汐
——韦明铧
许多古城都有东关。
城门是出入的通道,也是防守的关隘,所以东门常被称为东关。
但扬州的东关至少有三层含义。它可能是一个点,例如东关城门、东关渡口;它可能是一条线,例如东关大街,这是千百年来由东进入扬州城的主要干道;它又可能是一大片,即东关街道辖区,实际上包括了以东关街为核心的扬州古城的东北部。具体地说,凡在明清两淮都转盐运司衙门以东,京杭古运河东关渡口以西,盐阜东路以南,文昌中路以北,这一片扬州老城区均可谓之“东关”。
在扬州东关,有唐宋城址,有明清会馆,有古渡牌坊,有百年商号,有石板长街,有青砖小巷,有官衙门楼,有盐商园林,有文人逸事,有美女踪迹,有祖传秘方,有市井良俗。可以说,东关浓缩了扬州的千年历史与万种风情。
想当年,伫立在东关城头,东面是汤汤河水,西面是辚辚车马。运河的潮汐,就通过东关这个枢纽,掌控着古城的兴衰和荣辱。
说东关是扬州建城史的缩影,首先因为运河从东关街头蜿蜒流过。运河是邗沟的历史延伸,而邗沟与扬州城同龄。在东关码头北边不远处,就是春秋时代吴王夫差开凿的古邗沟。当今天的游人,漫步到东关码头,一定会听见河水拍岸的轻轻涛声,那是邗沟对我们的诉说。
东关的每一个看似寻常的地名,都能引起我们对历史的遥远记忆。譬如斗鸡场,位于东关街和东圈门之间。现在的斗鸡场仅仅是一个地名而已,既无鸡鸣,也无赌客,但它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扬州建城者夫差。夫差曾在扬州城西北建造了最早的斗鸡台,又称吴王台。城外的斗鸡台早已湮灭,但东关的斗鸡场却承其遗风,在明清两代喧闹一时。清初王锦云《扬州忆》云:“法雨慈云驯象院,落花飞絮斗鸡场。”康乾间董耻夫《扬州竹枝词》云:“诸葛花园疏理道,弥陀寺巷斗鸡场。”表明了斗鸡风气在旧时扬州的盛行,和斗鸡场在当年古城的煊赫。而今,斗鸡场的鸡鸣与市声,力胜与智取,下注与静观,狂欢与沮丧,只有凭我们去想象了。
东关街的南侧有一座道观,现在名叫琼花观,当年称作后土祠,是大汉馈赠给东关的礼物。在汉人心目中,管理上天的是玉皇,主宰大地的是地母,而地母的俗名叫做后土娘娘。扬州人似乎相信,后土娘娘不但是大地之神,也是丰收之神、生育之神、平安之神。所以,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扬州地方官每年都要来后土祠祭祀后土之神。随着世事的变迁,后土祠变成了琼花观,但我们不要数典忘祖,在琼花仙子的绰约身姿后面,还有一位慈悲为怀的后土老母。
东门遗址是唐代扬州罗城的见证,有一种说法是罗城可能在隋炀帝时就有了轮廓。考古发现罗城东西均有三个门洞,属于帝都规格,可以佐证为隋代建制。如今站在东关码头,北望茱萸湾,南眺扬子津,那里还有隋宫的遗址。
在东关区域之内,有一处被遗忘了的隋文化遗迹,那就是二郎庙。庙在东关街北,但现已不存,只剩下一条二郎庙巷。当年的二郎庙也曾香火旺盛,可是它祭祀的神,并非一般人想象的是与孙悟空打仗的那位二郎神杨戬。《江都县志》云:“二郎庙,在东关马草街,祀隋嘉州守赵昱。”隋代嘉州太守赵昱斩蛟定患,后又显灵平定水灾,人民感其德,奉为二郎神,亦称为灌口二郎。扬州人在东关街立庙祭祀他,是因为东关近水,请他多加保佑的缘故。说来也好笑,扬州二郎庙的出名倒不是因为庙大,而是因为扬州小儿学话,常将地名从一数到十,如一人巷、二郎庙、三祝庵、四望亭、五亭桥等,二郎庙因此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将近两百年前,学者阮元在曾二郎庙荒芜的菜园里,发现一块宋代残石,并将其小心翼翼地移至准提庵。一年后,阮元作《二郎庙蔬圃获石记》,这也是关于二郎庙的一件重要的掌故。
不过,东关成为真正的津渡和关卡,是在唐敬宗年间。当时城内官河淤塞,阻滞漕运,盐铁转运使王播开七里港河,绕扬州城东南而过,东关遂成为出入城门的通道。考古证实,东门城墙始建于唐代中期,五代时在城墙外侧加砌包砖,两宋时期一直延用并多次修补。通过多次考古发掘,确定唐代扬州罗城的东界,就在东关街头。
唐代扬州的繁华,除了东西两京,号称天下第一。自唐代以来,东关街一直是贯通扬州城的东西主干道,而东门的位置在东关街头,始终未变。可以想象,千百年前,唐代的达官贵人、富商大贾、文士墨客、胡商夷使,都是从东关熙熙攘攘地涌入扬州城。有一个来华求法的日本僧人圆仁,在他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里写道:“承和六年二月廿日……未时,出东郭水门。不久之间……诸船到禅智寺东边停住,便入寺巡礼。”圆仁在扬州大概住过半年,他所说的“东郭水门”应该就是扬州的东关城门。东关街在唐代已是中外交流的孔道,由此可见。
宋代文化在东关留下的痕迹,首数双忠祠。双忠祠是纪念南宋抗元名将李庭芝、姜才的。南宋末年,李庭芝任两淮制置使,姜才为都统。他们在元军围城、宋廷劝降之际,誓死抵抗,壮烈牺牲,《宋史》感叹他们“死之日,扬之民皆泣下”。此后,扬州人建双忠祠,以慰忠魂,实为宋文化在东关的鲁殿灵光。此外,东关还有一条芍药巷,也约略有些宋文化的气息。王观《扬州芍药谱》云,宋代扬州人以种植芍药相尚,以至广陵芍药与洛阳牡丹齐名,并产生出“四相簪花”的著名典故。芍药巷的名字,使人追想起宋人栽培和簪戴金带围的美好故事。
到了元代,扬州城池一片荒芜。元人以马上得天下,自然不会去修城,但东关码头总不至于荒废。想当年,旅行家马可·波罗奉大汗之命治理扬州城三年,剧作家关汉卿与一代名伶珠帘秀在扬州作历史性晤面,他们都应该是从东关码头登岸,然后沿着东关大街进城的。
东关城门重新屹立于扬州城东,是在明代嘉靖间。那时为了抵御倭寇,保护东关一带的商民,扬州府在旧城以东建筑新城,东关的城门名曰“利津门”。一时间,南北船舶、东西客商要到扬州,多从利津门进出。明代的东关,在元末的萧条之后,重现商旅云集、货物集散的繁华景象。
东关街的明代遗迹甚多,第一要算武当行宫。关于武当行宫的历史,《重修扬州府志》只有寥寥数行字:“武当行宫,大东门外大街北。明宣德中,扬州知府陈真建。嘉靖中修,有王轨碑记。”据考,武当行宫原名叫做真武庙,后因有人在此立“武当行宫”石碣,故民间习称武当行宫。武当行宫供奉真武大帝,而真武大帝的道场在湖北武当山。古语云:“非真武不足以当此山”,意为惟有真武大帝才能当得此山。将真武庙改名为武当行宫,等于说扬州为真武大帝准备了一座随时可以小住的行宫。真武大帝能够治水伏火,在东关街建武当行宫,自然是为了祈求真武大帝保佑扬州水道畅通,财源茂盛。相传真武大帝的诞辰日是农历三月初三,这一天武当行宫香火旺盛,人流如潮,扬州人把平安、富裕的美好愿望都寄托于此。
东关街另一处明代遗迹,是山陕会馆。明代中叶,朝廷施行新盐政,大批山陕商人来扬州投资盐业,他们把雪白的银子挣回老家,却把黯淡的背影留在了扬州,然而山陕会馆却是扬州盐运史的里程碑。当我们走近山陕会馆时,不由得想起山陕商人如何在扬州突然发迹,又为何在扬州突然淡出等等历史之谜。
不该忘记的是,东关街还有一处明代的遗迹,那是消失不久的田家巷。诗人吴梅村在《永和宫词》里歌咏的“扬州明月杜陵花”,就绽放于此。这一朵鲜花不是别人,她是崇祯的贵妃田秀英。关于扬州美女田贵妃的多才多艺,正史与野史的记载令人眼花缭乱,教人感动的是她在宫中特别思念故乡。她曾派专人到扬州,采买家具,运回北京,安置在宫中使用。当她朝夕与扬式家具相伴时,大概觉得自己还是起居在扬州田家巷,并能听得见东关街上清脆的卖花声。
东关的清代文物古迹最多,而最重要的都与盐有关。梁章钜《浪迹丛谈》说,清代的扬州盐商有三个通人,即江春、汪懋麟和马氏兄弟。其中,除了江家住在康山之外,“汪、马之旧迹,皆在东关大街”。
如今,且不说林妹妹的老爸林如海做过盐运使的衙门仍在东圈门对面,单是在东关一带至今保存完好的盐商家园就为数不少。马氏的街南书屋,在康乾年间曾经名闻天下,今天还剩一点遗迹。街南书屋对面的个园,是当今中国名园之一。关于它的主人黄氏,《梵天庐丛录》说是“武林黄氏”,《两淮盐商轶闻录》说是“晋人也”,《黄个园家传》说是“甘泉县人”,《扬州画苑录》则说是“本浙人,后移入甘泉籍”。那么,个园究竟是怎样的园林?黄氏究竟是何许人也?充满了历史的疑云。东圈门的壶园,是咸丰年间由仕而商的何氏的家园。何氏因罢官而成为盐商,这在历史上十分罕见,而野史笔记多渲染他仕途之曲折,绝少谈到他商海之沉浮,也可见儒生们的迂腐。东圈门里还有一座清末民初的汪氏小苑,它的精致小巧为扬州盐商的盛衰史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小苑真的很小,它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在各种中国传统建筑元素之外,大胆采用了一些西方建筑元素,例如拉门、瓷砖、浴缸等等。这让我知道,在清末民初的时代,扬州经济虽然全面陷入低谷,但仍有少数商界精英和文化精英在支撑着整个城市的运转,并且在有意无意地吸收着来自西方的先进文化与先进技术。
在近代,扬州东关除了出过一批商界精英,还出过一批文化精英。
例如在东关街与东圈门之间,有一条寂寞的观巷,大学问家包世臣的故居即在巷中。包世臣不同于一般儒生的地方是,他不但工词章,而且喜军事,擅经济。只要翻翻《包世臣全集》,就会深感作者的襟怀与同时代的学者相比是个异数。他的《齐民四术》谈农、谈兵、谈经济,都是传统学者绝少问津的。有意思的是,《齐民四术》里还有这样一句话:“嘉庆丙寅六月,予寓扬州观巷大顺园。”也就是说,他的许多著述是在观巷完成的。此外,在东圈门北面有一户人家,自称青溪旧屋,乃是大经学家刘文淇数代之所居。在东关街南面又有一户人家,号称一宋一廛,乃是联圣方尔谦兄弟的老宅。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包世臣、刘文淇、方尔谦等人,都是他们各自领域里的巨人。
不仅如此,东关街还出过两个中外关系史不可忘却的人物。
一个是韩国人安岐。东关街中段有一条安家巷,它的得名是因为康乾年间随高丽贡使入京而留在中国的韩国人安岐曾住于此。安岐和他的父亲安尚义都是清代权相明珠的家臣,后来在天津、扬州两地业盐,成为富甲天下的盐商。安氏与山西巨富亢氏齐名,史称“北安西亢”。安岐以其精明的经商才干、深厚的文化修养、奢华的生活方式,典型地代表了清代扬州盐商的作派。实际上,安岐本人就是两淮盐商的总商之一。今天重提安岐其人,对于深入研究中韩友好交往史和扬州盐商经济史,都不无特殊的意义。
另一个是扬州人张玉良。东关街西头有一条广储门街,从这里曾走出过一个令世界瞩目的女画家张玉良。当电视剧《画魂》在全国热播的时候,当新版书《画魂潘玉良》在各处畅销的时候,人们仿佛根本没有在意,少女张玉良就出生于扬州东关广储门一家毡货店里。她从孤儿到妓女、从小妾到画家、从广储门到卢浮宫的传奇经历,使之成为中外画坛上的传奇人物。当她在巴黎和罗马学习美术时,雄壮的凯旋门、高耸的埃菲尔铁塔、香榭丽舍田园大街的林荫道和古罗马的宏伟建筑,以及文艺复兴时代的杰作给了她巨大的心灵震撼。但她流连最多的是卢浮宫,她最终实现了把自己的作品藏入卢浮宫的梦想。
有了高丽商人安岐,有了旅法画家张玉良,再加上从壶园走出去的出使俄国的晚清外交官何彦昇,我们完全可以说:东关街不仅是扬州城市历史的缩影,也是扬州连接世界的纽带。
东关街从来不是一条单纯的商业街,而是一条丰厚的文化街。东关街人的生活也许没有大起大落,但是绝对有声有色。东关街固然有面店,有茶馆,有戏园,有澡堂,但它所拥有的不仅仅是这些东西。
东关有各种宗教信仰的见证——安家巷的准提寺、东关街的武当行宫和马家巷的清真寺,它们分别闪耀着佛教、道教、伊斯兰教的圣光;
东关有各类文化名人的行踪——樊家园三凤堂的匾额出自《红楼梦》续作者高鹗的手笔,三祝庵的佛堂寄居过八怪长者金冬心,街南书屋留下了郑板桥的吟哦;
东关有大量的旧居供人们探访或凭吊——从冬荣园走出去的扬州美人陆英生下了著名的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四姊妹,李长乐府邸的主人曾迫使太平军遵王赖文光丢盔弃甲,韦家井熊成基故居的辛亥悲歌至今震撼人心;
东关有太多的老字号吸引游客来观光和消费——谢馥春散发着扬州美女的脂粉香,富春花园里的鲜花与美食争奇斗艳,三和四美酱园的墙上依然有着“山珍海错名虽重,野蔌园蔬味亦奇”的字样……
东关也许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我们炫耀,但有一段历史文献我不能不引,因为没有它就无法表明东关的历史价值所在。这就是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九的一段话——
“新城东关至大东门大街,三里。近东关者谓之东关大街,近大东门者谓之彩衣街。自东关始,路北为便益门大街(街东皆城脚无名小巷,街西为仁寿庵巷、草巷——一名张家桥、姚家巷、刘家巷,抵便益门。以上凡街西之巷,皆通二郎庙)、宗家店、二郎庙神道(庙东为兜兜巷、汪家祠堂,西通万家园)、哑官人巷、剪刀巷(通万家园)、疏理道(直路至准提庵,庵东为万家园,西为小关帝庙、昙花庵,庵后为光景好,皆通广储门大街。疏理道右折为后街,通安家巷)。过臣止马桥、广储门街口(街抵广储门,街东为安家巷、留佩对过巷,西为安家店巷、广涛巷,内为樊家园,通天宁门大街)、百岁坊(即弥陀寺巷)、天宁门街口(街通天宁门,街东小巷通弥陀巷,街西为磨坊巷,通姜家墩。墩下无名小巷,北至城脚,西至河边)、姜家墩,抵大东门钓桥。路南田家巷(河下街由此始,右折通琼花观巷)、古家巷、羊巷(通芍药巷,二巷相通处名银锭桥)、问亭巷(通财神庙小巷,出现巷,西通盐义仓)、观巷(直通罗湾,右折地官第,左折琼花观)、马监巷(通三祝庵,街西为礼拜寺巷)、施家巷(通三祝庵桥)、薛家巷、万家巷(通斗鸡场)、北圈门(即运司前)、北柳巷口(一名龙背)、董公祠、坡儿下,抵大东门钓桥,街竟于此。”
读了这段话,我们不得不叹服:东关街虽然迭经潮汐,它的肌理还基本存在。
读了这段话,我们也不能不反思:东关街已经历尽沧桑,它的文脉将如何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