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春秋
——韦明铧
文昌阁所在的中心位置,在某种意义上使她成了扬州城的新城标。她的典雅、秀美与文静,在总体上代表了扬州人的禀性与风度。因文昌阁而产生的文昌路、文昌商业圈乃至文昌历史文化地域,事实上成了今日扬州城市交通、商业贸易和历史文化的核心区,成了当代扬州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城市形象的晴雨表。在文昌阁的周边,散落着星罗棋布的古迹名胜,随着斗转星移、日积月累,共同编织成一部波澜壮阔的文昌春秋。
文昌阁地域的人文积淀,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如果要追寻唐代之前的历史遗踪,有两处不能不说,即董子祠和文选楼。
董子祠在北柳巷,纪念的是汉代江都相董仲舒。董仲舒是第一个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西汉大儒,他不仅为西汉的集权统治,而且为整个中国封建统治奠定了基本纲领。汉武帝因为赏识他,委派他为江都相,辅佐江都王刘非,实际是让他教化江都。董仲舒在江都国提出的“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思想,是儒家的重要财富。除了董子祠,扬州还有贤良街、正谊巷、大儒坊、仪董轩……,可见董仲舒的影响在扬州几乎无处不在。
文选楼在仁丰里旌忠寺,是纪念《文选》编者昭明太子和研究者曹宪、李善的地方。“文选烂,秀才半”,这句古代熟语清楚不过地证明《文选》的极其重要。梁武帝萧衍的长子萧统,世称昭明太子,他把梁代以前的优秀文学作品汇编成《文选》,成为历代士人的必读书。而扬州乃是“文选学”产生的滥觞之地。据《大业拾遗记》记载,隋炀帝曾到过扬州旌忠寺的昭明文选楼,可见其历史之久。其实在扬州,除了旌忠寺文选楼之外,阮元家庙又有隋文选楼,同样在文昌一带。
文昌阁周围的唐代古迹丰富,而且几乎联系着中国文化史上最著名的典故,例如:
一是饭后钟,典出于木兰院,如今在文昌阁西有木兰院旧址。据《唐摭言》记载,书生王播小时候家穷,每天在木兰院蹭饭,钟声一响就随和尚就餐。时间一长,和尚讨厌他,有一天故意吃过饭才敲钟,等王播来时饭已吃完。王播在羞辱之余,向壁上题诗道:“上堂已了各东西,惭愧阇黎饭后钟。”不料二十年后,王播以淮南节度使身份重访故地,看到当年所题旧句已被碧纱笼罩,不禁感慨系之。于是他续题道:“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二是南柯梦,典出于槐古道院,今文昌阁北驼铃巷古槐仍在。据《南柯太守传》描写,游侠之士淳于棼,家住广陵郡东,宅南有古槐一株,常与朋辈豪饮槐下。一日大醉,昏然入睡,被大槐安国国王招为驸马,又拜为南柯郡太守。淳于棼守南柯郡二十载,政绩斐然。忽有檀萝国军来犯,淳于棼遣将迎敌,结果大败。不久,公主病死,淳于棼护丧回京。因为他喜欢交游,为国王猜忌,被送归故里。淳于棼回到家里,忽然梦醒,只见夕阳还没有落山。再看古槐下面,有许多蚂蚁隐聚其中。
三是二十四桥,典出于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其桥多分布在文昌阁南北。杜牧诗云:“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从此二十四桥成为唐诗最艳丽的意象之一。但二十四桥究竟何所指,历来有争议。据考,唐代扬州的确多水多桥,而二十四桥中几乎三分之一的桥,就在文昌阁下的唐代官河上,如阿师桥、小市桥、开明桥、通泗桥、太平桥、利国桥、万岁桥、青园桥等。唐代的官河在宋称市河,在明称汶河,民国间逐渐淤塞,建国后填平筑路,名为汶河路。现在汶河路南端的南门遗址公园正在建设中,被掩埋多年的汶河南段也在洒金桥下重现碧波。也许将来有一天,唐朝官河和二十四桥的美景会重现人间。
文昌阁周边的宋代遗迹也有好几处,而且都是古代文化、军事和对外交往的重要见证:
一是三元巷,原在文昌阁东,今并入文昌路。三元巷是纪念宋代扬州三位状元的,他们分别是真宗朝的吕溱、徽宗朝的王昴、高宗朝的李易。旧时三元巷口,树有汉白玉牌坊,上书擘窠楷书“连中三元”四字。高中状元是历代父母对儿子的最高期望,所以扬州人家每有婚嫁喜事,花轿常常要从三元巷和多子街招摇过市,意在讨个吉利口彩。
二是四望亭,位于文昌阁之北,原在县学街东首。据志书记载,四望亭始筑年代在南宋嘉定年间。原名文奎楼,后名魁星阁,是江都县学的组成部分。亭为砖木结构,八面三层,攒尖式瓦顶。底层四面皆有拱门,与十字街道相通,故扬州人称其过街亭。登梯而上,临窗四眺,周围景色一览无余。太平军攻占扬州时,曾用于了望清军动静,故又称四望亭。
三是仙鹤寺,位于文昌阁之南的南门街,又名礼拜寺、清白流芳大寺,与杭州凤凰寺、广州狮子寺、泉州麒麟寺并称中国东南四大清真寺。仙鹤寺是扬州现存最早的清真寺。相传宋德祐元年(1275),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十六世裔孙普哈丁在扬州传教,募款兴建此寺。明清年间,叠经修缮。这是中国人和阿拉伯人友好往来的古老见证。
文昌阁附近还有一处珍贵的的元代遗迹,意义不同寻常,这就是紫藤园。
紫藤园在文昌阁西南,紫藤相传为元代来华的威尼斯人马可波罗手植。《马可波罗游记》是古代东方三大游记之一,但马可波罗有没有到过中国?有没有在扬州做官?一直有争议。一些学者断言,除了文献上找不到马可波罗的任何记载外,扬州本地也没有留下马可波罗的历史遗迹和民间传说。这种说法是不对的。马可波罗在扬州的有关历史遗迹和民间传说,至少有三。除了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在扬州亲眼看到马可波罗的石像,和扬州美汉中学校长、美国人韩忭明曾经购买到雕刻有马可波罗像的砚台之外,据扬州民间传说,扬州紫藤园的紫藤系马可波罗手植。正因为有了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种植的紫藤,饭店才名为紫藤园。
文昌阁左近的明代历史遗迹,就更多了,略举数例:
一是文昌阁,俗称文昌楼,位于今文昌路与汶河路的交叉处。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因原是扬州府学的魁星楼,故名文昌阁。旧时阁上悬有“邗上文枢”匾额。扬州府学的建筑,多已圮毁,现在仅余文昌阁,矗立于广场中心。文昌阁为八角三层砖木结构,与北京天坛祈年殿极为相似,但更为清秀。阁底四面,辟有拱门,与街道相通。二三两层,四周皆窗,可以四眺。每当入夜,文昌阁彩灯辉耀,为盛世点缀太平。
二是小秦淮,在文昌阁之东。原系明代扬州旧城的护城河,后为明清扬州新旧两城之间的夹河。明末时,小秦淮已经呈现画舫荡漾、歌楼比肩的升平景象。到乾隆间,小秦淮更成了人间天堂。沿河十里,城墙高峙,绿水低流,两岸有别墅,有美园,有崇阁,有华堂,有水榭,有山亭,有茶肆,有酒馆,有古寺,有宝塔,粉红黛绿,暮鼓晨钟。小秦淮就这样成了扬州城里的销金之窟。
三是梅花岭,一称史公祠,在文昌阁东北。梅花岭本是浚河积土成丘,丘上遍植梅花,故名。明代末年,清兵攻破扬州,史可法以身殉国,后人葬其衣冠于此。据全祖望《梅花岭记》所记,顺治二年(1645)四月,扬州城被清兵围困,情势危急。以宰相身份在扬州督师的史可法知道局势已不可挽救,就召集众将领,对他们说:“我已立誓与这座城共存亡!”二十五日,城被攻陷,史公壮烈而死。当初,史可法曾有遗嘱:“我死后葬在梅花岭上。”梅花的傲霜怒放,冰清玉洁,正好象征着史可法的气节。
文昌阁四周的清代名胜不可胜数,这里也酌举二三:
一是皇宫,在文昌阁东北。这里原是两淮盐政院署所在,康熙曹寅任两淮巡盐监察御史,就驻在此地。署内原有桃花泉,曹寅日与宾客觞咏其间。《红楼梦》与扬州关系非常密切,其中最直接的关系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扬州做过官,曹雪芹有可能在扬州获得《红楼梦》的若干重要素材。因院署内曾经藏有贡银,或者御物,故民间俗称为皇宫。今已成为商业服务中心。
二是阮元家庙,在文昌阁东南的毓贤街,近年正在整修。阮元任浙江巡抚后,阮家曾在公道桥建阮氏宗祠,今已不存。嘉庆八年(1803),阮家在甘泉县辖小东门内兴仁街(今毓贤街)购买旧宅和废园,建立家庙。依照礼制,家庙应建在住宅之东,而阮氏住宅在东,家庙在西,于礼不合,故又将西边房屋买下,改建为宅。这样,家庙便夹在东西两宅之间,于礼制相合。家庙东原有谱研斋,扁额行书“谱研”二字为名书法家刘镛所题,为阮元藏砚之所。家庙前院原有射序巷,巷南置活动箭靶,供子孙射箭习武之用。庙旁还有隋文选楼,为阮元藏书之所。
三是小苎萝村,在文昌阁东边,护城河南岸,向以出美人闻名。据《扬州览胜录》记载:“小苎萝村故址,在香影廊茶肆对岸。闻诸故老云:清乾隆间,其地生长美人,姿容绝世,时人比之西施,故称其地为小苎萝村。”小苎萝村紧依北护城河,对岸是冶春茶社。苎萝村本在浙江诸暨,是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西施的家乡。这里原是瘦西湖游船停靠之所,村民多以弄船为业,而撑篙摇橹者多为年轻女子,人称船娘。这些年轻女子犹如出水芙蓉,素面朝天,粗头乱发,不施脂粉,不加修饰,与城里每日对镜画眉的女孩儿相比,别具天然之美。所以扬州人把她们比成浣纱的西施,她们所住之地也就成了小苎萝村。
文昌阁四周的近代名园,有萃园、珍园、怡庐、匏庐等等。现稍举一二,以略窥文昌地域在近代的概貌。
萃园位于文昌阁正东,今仍可见城市山林遗意。大门上“萃园”两字匾额,擘窠隶书,凝重古朴,乃是已故书家魏之祯所题。从大门进入,往东拐,有路通向一个幽静的小院。门上有石额,书“逸池”二字,字体在行、隶之间,仍是魏先生手笔,却在遒劲之外,别具灵动之意。院中有一方水池,池边为人之居所。人能居此院,也可谓有福。但这还不是萃园的主体。萃园的主体,在小院之南。出小院,南面有土阜如山,山形隆起,遍植草木,即使是冬日也郁郁葱葱。山上有草如韭,细长、深绿而繁茂,像美人的青丝,或许就是文人所谓“书带草”吧!山下有人工小溪,蜿蜒环绕,虽然是止水,但是有此碧波,园中便有了生气。水边随处是山石,或俯或立,或仰或卧。溪上架小桥,以汉白玉石料琢成,雕工精致,造型秀丽,完全是扬州风格。过了小桥,有曲径直通山顶。山顶有亭一座,翼然欲飞。人在亭中,全园风景一目了然。从小山的另一面下来,路旁也时有假山。有一座假山,貌似小屋,上镌“杏坞”二字,令人遐想。萃园系民国年间扬州盐商集资修建。《扬州览胜录》记云:“萃园在旧城七、八巷间。园门面南,‘萃园’二字额,方转运硕辅题。园基为潮音庵故址。清宣统末年,丹徒包黎先筑大同歌楼于此。未几,毁于火。民国七、八年间(1918-1919),鹺商醵资改建是园。四周竹树纷披,饶有城市山林之致。园之中部,仿北郊五亭桥式,筑有草亭五座,为宴游之所。当时裙屐琴樽,几无虚日。”民国十年(1921),日本人高洲太助主事两淮稽核所,借寓园中,从此园门常关,游踪罕至。此后园渐荒废,现已辟为城市酒店。
珍园在萃园的对面,现在是新建的商业街。珍园虽在闹市之中,但还有一部分基本上保持旧样。从大门进去,一直往前走,西侧有一园门,额书篆字“珍园”二字。珍园的主人李锡珍,是清末民初扬州盐商,珍园即其家园。入得园门,在甚嚣尘上的文昌闹市区便忽然来到了一个清凉世界。左边有一间小小水榭,紧紧依墙而建。榭下有水,蜿蜒向前淌去。水上有小石桥,通向假山中的暗道。过桥缘暗道而行,可盘旋上山顶。山虽不高,但是登临俯瞰,也有险峻之意。下山漫步西行,有短廊遮蔽风雨,通往一个满月形的洞门。洞门的东面无额,进了门回首一看,西面却有一额,上书“退思”二字。细辨之,落款仿佛是“让之”,也许就是近代扬州书家吴让之吧。看了“退思”二字,脚步就不由得慢了下来,心里的浮躁也好像顿时减少了许多。再抬头望望北面,假山上有亭一座,亭中有桌有凳,似乎是给三五好友品茗、对弈的。继续向前,有壶形小门,门上也有一额,曰“柘庵”。字体古朴敦厚,似曾相识。于是停下来,凝神细看,原来上首写着“嘉庆十年(1805)腊月”六字,下首却署着大名鼎鼎的“伊秉绶”三字。伊秉绶者,清代扬州太守,著名书法家也。民国文人有《过李氏珍园诗》咏道:“别业在城市,名园当画图。小桥穿曲水,仙客聚方壶。四面楼窗启,秋晴月可呼。百城书坐拥,疑是小琅环。”珍园的价值,就在于她是城市山林。今天的珍园,规模已不如当年。但她依然存在,没有被建设浪潮泯灭,这是值得我们庆幸的!
纵观文昌两千年历史春秋,文化、宗教、经济、风俗,人文古迹,遍地皆是。漫步在文昌阁下,犹如读一部城市历史,仿佛听一堂文化讲座。正襟危坐的大儒,风流倜傥的诗人,金榜题名的状元,慷慨赴死的忠烈,在文昌阁下轮流登场;普哈丁的阿拉伯教理,马可波罗的威尼斯情调,乾嘉学派的深刻,扬州美女的柔情,在文昌阁下璀璨生辉。猛回头,却看见金鹰的华贵、万家福的流行,麦当劳的美味、肯德鸡的浓香——古今交融,中外汇合;文昌文昌,有文乃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