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倦夜长——破解唐朝诡异恐怖奇书《酉阳杂俎》
自序:打开唐朝的黑夜之门
在奇幻恐怖小说流行的今天,如果我们上溯源头的话,会发现这类小说在中国古代其实就已经有很多了,而且古人在这方面的想像力一点也不比现代人差,鬼怪凶灵、奇幻怪谈,甚至连盗墓秘闻,古人早就写过了(如《酉阳杂俎》里就有很多诡异恐怖的盗墓故事)。中国古代的奇幻恐怖小说,被统称为“志怪笔记”,其踪迹最初见于先秦,兴于魏晋六朝(以《搜神记》为代表),繁盛于唐宋。明清两代,这类作品虽数量庞大,但没嘛好看的。我认为问题出在两方面:A.明清已是近世,作品中少了幽古隐秘之风,读起来自然少了味道;B.明清的志怪笔记小说,很多都加入了人情元素,且篇幅过长,写着写着就变成爱情或偷情故事啦,特乏味。《聊斋志异》自不必说,一个又一个忠贞于爱情的狐狸精,读后不仅不会感到毛骨悚然,而是会让你热泪盈眶。至于《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夜雨秋灯录》、《萤窗异草》等书也是大同小异。那么,由秦自清,志怪笔记小说的NO.1是哪一部呢?毫无疑问是诞生于唐朝晚期的《酉阳杂俎》。
《酉阳杂俎》的作者是段成式(公元803年—公元863年),他字柯古,原籍山东临淄,出生于湖北荆州,在四川成都长大。段成式是贵族出身,其祖上是唐朝开国大臣段志玄,在“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排名第十。他的三世孙段文昌,客居荆州,唐穆宗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施政有方,蛮夷震服。唐文宗时,升任宰相。段成式的母亲是著名诗人和铁腕宰相武元衡之女,武元衡在当年于入朝途中被藩镇派来的刺客刺杀于大街上,曾创造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记录。段成式的父母有以上背景,可见他的的确确是名门之后。段成式历任校书郎、尚书郎、吉州刺史、太常少卿、江州刺史,晚年寓居襄阳,以撰写志怪笔记小说自娱自乐,讲述唐朝茫茫黑夜里发生的诡异故事。段成式能写诗歌,更能写骈文,在这方面与李商隐、温庭筠齐名,因三人都在家中排行第十六,所以在当时被称为“文坛三十六”。至于诗歌,段成式就差了点,《全唐诗》收入其诗30余首,终无法与李商隐、温庭筠抗衡。现在,李、温二人尽为人所知,而我们的奇幻恐怖小说家段成式却孤独地呆在历史的长河中,差不多被湮灭了。这是时代的孤独!因为在古代,包括志怪笔记小说在内的所有的小说都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无法与诗词并肩。可是,如果段成式生活在今天,作为一个奇幻恐怖小说家,他一定会非常火爆。
段成式自幼喜欢各种八卦轶闻和诡异之事,他博闻强记,脑子特好,很多东西过目不忘,小时候随父入蜀以及成年后为官四处漫游的经历,更给了他道听途说(非贬义)、寻奇探怪的机会;加上他喜好藏书,多奇篇秘籍,而且在长安为官时做过秘书省校书郎一职,能随意出入皇家图书馆,查阅人们难得一见的孤本,使得他有了完成《酉阳杂俎》这部具有百科全书式的志怪笔记的资本。该书中的故事,有的是段成式本人的亲身经历,有的是钩沉于唐朝时就已经罕见的奇篇秘籍,但更多的是他在唐朝的黑夜里的魔幻般的创作。此外,还有很多是通过他的实地采访和对当事人的调查写就而成的。由此可见,写作此书时,他是非常得认真的,如果把“唐朝最出色的八卦记者”这顶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我想他是当之无愧的。
《酉阳杂俎》的第一个特点是庞杂,该书有前卷20卷,续卷10卷,篇目包括:忠志、礼异、天咫、玉格、壶史、贝编、境异、祸兆、诡习、怪术、艺绝、器奇、乐、酒食、黥、雷、梦、盗侠、物异、广知、冥迹、尸穸、诺皋记、广动植、贬误、寺塔记等,内容涉及仙、佛、鬼、怪、道、妖、人、动、植、酒、食、梦、盗墓、预言、凶兆、雷、丧葬、刺青、珍宝、政治、宫廷秘闻、八卦谈资、科技、民风、医药、矿产、生物、超自然现象、壁画、天文、地理,可谓包罗万象。在记叙志怪故事的同时,段成式的写作还为我们保存了大量唐朝的珍贵历史资料、遗闻逸事和民间风情;第二个特点是诡异,这种诡异不仅仅表现在于书中记述的鬼怪故事上,还表现在该书的目录篇名上,如记天文奇观的叫“天咫”,记神秘道术的叫“壶史”,记奇异佛法的叫“贝编”,记鬼怪奇谈的叫“诺皋记”,记盗墓故事的叫“尸穸”,不仅篇目名称令人感到隐僻难解、毛骨悚然,书中的故事更是极富想像力,读后让你目眩神迷:
姜楚公常游禅定寺,京兆办局甚盛。及饮酒,座上一妓绝色,献杯整鬟,未尝见手,众怪之。有客被酒戏曰:“勿六指乎?”乃强牵视。妓随牵而倒,乃枯骸也。姜竟及祸焉……
刘某入京,逢一举人,年二十许,言语明晤,同行数里,意甚相得。因藉草,刘有酒,倾数杯。日暮,举人指支迳曰:“某弊止从此数里,能左顾乎?”刘辞以程期,举人因赋诗:“流水涓涓芹吐牙,织乌双飞客还家。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至明旦,刘归襄州。寻访举人,殡宫存焉……
大历中,有士人庄在渭南,遇疾卒于京,妻柳氏因庄居。一子年十一二,夏夜,其子忽恐悸不眠。三更后,忽见一老人,白衣,两牙出吻外,熟视之。良久,渐近床前。床前有婢眠熟,因扼其喉,咬然有声,衣随手碎,攫食之。须臾骨露,乃举起饮其五藏。见老人口大如簸箕,子方叫,一无所见,婢已骨矣。数月后,亦无他。士人祥斋,日暮,柳氏露坐逐凉,有胡蜂绕其首面,柳氏以扇击堕地,乃胡桃也。柳氏遽取玩之掌中,遂长。初如拳,如碗,惊顾之际,已如盘矣。暴然分为两扇,空中轮转,声如分蜂。忽合于柳氏首,柳氏碎首……
元和初,有一士人失姓字,因醉卧厅中。及醒,见古屏上妇人等,悉于床前踏歌,歌曰:“长安女儿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无袖弓腰浑忘却,蛾眉空带九秋霜。”其中双鬟者问曰:“如何是弓腰?”歌者笑曰:“汝不见我作弓腰乎?”乃反首髻及地,腰势如规焉。士人惊惧,因叱之,忽然上屏……
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尝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札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
古冢西去庄十里,极高大,入松林二百步方至墓。墓侧有碑,断倒草中,字磨灭不可读。初,旁掘数十丈,遇一石门,固以铁汁,累日洋粪沃之方开。开时箭出如雨,射杀数人。众惧欲出,某审无他,必机关耳,乃令投石其中。每投箭辄出,投十余石,箭不复发,因列炬而入。至开第二重门,有木人数十,张目运剑,又伤数人。众以棒击之,兵仗悉落。四壁各画兵卫之像。南壁有大漆棺,悬以铁索,其下金玉珠玑堆集。众惧,未即掠之。棺两角忽飒飒风起,有沙迸扑人面。须臾风甚,沙出如注,遂没至膝,众皆恐走。比出,门已塞……
《酉阳杂俎》自从唐朝晚期诞生后,立即就把以前的各种志怪笔记小说给毙了。明朝著名编辑家、大书商李云鹄酷爱《酉阳杂俎》,在他为该书写的序言中这样说:“无所不有,无所不异,使读者忽而颐解,忽而发冲,忽而目弦神骇,愕眙而不能禁……”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编纂者这样评价该书:“其书多诡怪不经之谈、荒渺无稽之物,而遗文秘籍亦往往错出其中,故论者虽病其浮夸而不能不相征引,自唐以来推为小说之翘楚……”到了现代,鲁迅在他那本著名的《中国小说史略》中更是对《酉阳杂俎》表现出特别的青睐之情,称该书:“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有如类书,虽源或出于张华《博物志》,而在唐时,则犹之独创之作矣。每篇各有题目,亦殊隐僻……而抉择记叙,亦多古艳颖异,足副其目也。”由此可见,《酉阳杂俎》实为整个中国古代志怪恐怖笔记小说之王。
古人倦夜长!在没有电脑电视DVD和KTV的唐朝,束发插簪、宽袍大袖的人们以什么方式打发漫漫黑夜呢?有人秉烛夜游,有人欢歌夜宴,有人则自言自语地讲起了隐秘故事,比如段成式。千年之后的我,面对着电脑,想像着在唐朝的黑夜,段成式伏在案上,一个人孤独写作时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千。因为在这样的晚上,与他并称“三十六”的李商隐、温庭筠正在写着高贵的诗歌。在那个诗歌年代,谁会看重和留意一个小说家呢?但正是这种黑夜中孤独给段成式无穷的力量,终于完成了《酉阳杂俎》的写作,让我们看到了华美、瑰丽、明朗之外的另一个唐朝——一个充满隐秘、诡异和恐怖事件的唐朝……
下面破解的正是这样一本书。
第一章 广知:唐朝的八卦新闻
[篇名小解]:在《酉阳杂俎》原著中,多记载诡异恐怖之事,但也有不少当时宫廷遗闻、社会轶事和民俗风情,多为其他书籍所不载,极具史料价值,如“广知”、“忠志”、“语资”、“礼异”、“酒食”、“贬误”六个门类中的故事。鉴于以上六个门类中的故事内容总的区别不大,在解读时,我将其集中于一起,以“广知”总领。此外,还有不少半真半假具有娱乐色彩的八卦新闻……
李世民的追命之箭
唐高祖李渊武德九年即公元626年六月四日晨,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进宫面见李渊,时为秦王的李世民率领心腹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程知节、秦叔宝、段志玄等九名大将及死士若干,埋伏于上朝的必经之路——长安玄武门。当李建成和李元吉进至该门附近的临湖殿时,在幽暗中看到前方如鬼魅般骑马伫立一人。再及近,望见那伫立者正是秦王李世民!世民直视前方,让唐朝的这个凌晨恐惧到了极点。据史上记载,当时李世民向哥哥太子李建成和弟弟齐王李元吉喊了一句话,至于具体喊的嘛已不得而知,但不外乎两种:(A)大哥,别走呀!(B)呵呵,李建成!你觉得自己还走得了么?李建成和李元吉见情势不好,皆欲掉转马头奔逃。但已经晚了。眼疾手快的李世民于张弓即射,将哥哥李建成一箭穿喉!随后,李元吉被尉迟敬德追上杀掉。是为唐朝乃至中国古代史上最著名的政变——玄武门之变。
当时,在玄武门之外,齐王李元吉发现事情不妙后,欲先射李世民,但由于太过紧张,哥们儿三次张弓不成。李元吉紧张得哆哆嗦嗦,但李世民却冷静得近乎于冰点了,一箭就把元吉旁边的大哥李建成射杀了。当建成感到温热的鲜血溅到脸上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中国历史的进程已经被李世民那凶狠准确的一箭搞定。这一箭非常重要。退一步说,如果当时李世民在远距离射击中失手,那结果是很危险的:当时,建成和元吉行至临湖殿附近,并未进入玄武门内。若其二人逃脱回府上,引兵而来,自是一场大战,世民虽然手下多良将,但胜算也未可知。而且当时的情况是,世民伏兵玄武门,人数并不多,在建成被射杀后,于混战中世民还险些被元吉用弓弦勒死。可见当时的情况瞬息万变。政变发生在凌晨,考虑到当时的天色、距离,李建成仍没逃脱身后的追命之箭,除了李世民有备而来,镇定从容外,也足见其射术之精湛。唐朝的开国皇帝虽然是李渊,但江山却是他儿子李世民打下来,在隋末唐初的征战中,世民每每亲临战场,《酉阳杂俎》在开篇中就披露了世民尤精射术一事:
高祖少神勇。隋末,尝以十二人破草贼号“无端儿”数万。又龙门战,尽一房箭,中八十人。太宗虬须,尝戏张弓挂矢。好用四羽大笴,长常箭一肤,射洞门阖。
以上这段记载文字虽然不多,但为我们提供了世民善射的重要线索。做爹的李渊箭法就已经很好了,如上所说,在一次作战中他曾射尽了一房箭,击中八十人。射了一房子箭才干掉八十个人?不是那么回事儿。这里的“一房”跟你住的房子没嘛关系,指的是“一函”,也就是装箭的匣子,按照唐时作战用箭的装法,一匣子箭为一百支。李渊能射中八十人,可以说非常不错了。至于虬须客也就是连鬓胡子的世民,射术更精,平时就喜欢用“四羽大笴,长常箭一肤”。“笴”即箭杆,“肤”则为古时的长度单位,四指宽为一肤。也就是说,世民不用平常箭,而用专门做的长杆超大号的四羽雕翎箭,一箭射过去就会传透大门(更别说李建成的脖子了)。在健身中心玩过射箭游戏的人都知道,这箭可不是好射的,除了眼神跟劲外,还需要膀臂有大力,否则开弓都是个问题;或者即使能开弓,也拉不满,这样的箭射出去软而无力,更别说远距离击中敌人了。再者,需要冷静甚至是冷酷的心神,这样才能一箭中目标。通过《酉阳杂俎》的记载,联系到玄武门之变,可以说李世民关于当神射手的条件都具备了:眼神好,反应快,膀子有力,心神冷酷。遇到这样的弟弟,玄武门的太子李建成哪里能够逃脱!
玄武门之变爆发前,战功赫赫的秦王李世民和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的矛盾尖锐至极,互相在老爹李渊那里告黑状。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谁也不是好鸟,你不要以为李世民像史上记载的那样老实、宽厚,在这个问题上,可能么?!六月四日这天早上,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本是被召进宫的,因为在此之前世民告其兄弟淫乱后宫并欲加害于他。关于玄武门之变,后人议论纷纷,支持者认为,李世民虽用血腥手段干掉了哥哥和弟弟,但是继皇帝位后开创了贞观之治,使开放盛大的大唐帝国成为世界的中心,创造了国人的千年荣光;而否定者认为,他亲手射死了哥哥,最后非法取得皇位,是非常可耻的。我没有兴趣去评论这里面的是非,我只想说:历史,永远忽略细节!当李世民成功地夺取太子之位,又取得帝位后,关于哥哥李建成的一切,关于他们二人谁是谁非,实际上已不再重要,已经永远成为了历史尘埃中渺小的细节。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酉阳杂俎》的作者段成式的祖上段志玄,作为李世民的得力干将,参加了血腥的“玄武门之变”。
杨贵妃的味道
唐朝盛大开放,中外贸易频繁,中国的丝绸、瓷器被运到境外,境外的各种特产和珍宝不断被运进长安,比如奇异的动植物、香料、珠宝、乐器、金属器物以及各种生活奢侈品。唐朝人喜欢这些进口玩意儿,一方面说明这个王朝确实开放时尚;另一方面,这些外来品所带来的异域风情和隐秘传说深深刺激和满足了唐朝人的想像,这所有的一切使唐朝给人一种如梦般的魔幻绚烂的感觉。在美国学者谢弗那本奇异的汉学著作《撒马尔罕的金桃》(即《唐朝的外来文明》)中有所描述:“七世纪(的唐朝)是一个崇尚外来物品的时代,当时追求各种各样的外国奢侈品和奇珍异宝的风气开始从宫廷中传播开来,从而广泛地流行于一般的城市居民阶层之中。”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对香料深度迷恋。正因为如此,很多西域和中亚的商人把境外的名贵香料倒腾进长安,卖给皇帝和贵族们,一夜之间能赚一大笔钱。
在《酉阳杂俎》中,就记载了一则跟香料有关的故事。但这不是一个有关奢侈生活的故事,而是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角是爱情迷杨贵妃和唐明皇:
天宝末,交趾贡龙脑,如蝉蚕形。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龙脑。上唯赐贵妃十枚,香气彻十余步。上夏日尝与亲王棋,令贺怀智独弹琵琶,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子将输,贵妃放康国猧子于坐侧,猧子乃上局,局子乱,上大悦。时风吹贵妃领巾于贺怀智巾上,良久,回身方落。贺怀智归,觉满身香气非常,乃卸幞头贮于锦囊中。及二皇复宫阙,追思贵妃不已,怀智乃进所贮幞头,具奏它日事。上皇发囊,泣曰:“此瑞龙脑香也!”
也就是说:有一天,唐明皇与亲王下棋,著名音乐家贺怀智在一边弹琵琶助兴,皇帝的爱人杨贵妃也身带交趾进贡的名为“瑞龙脑”的奇异香料站在一旁观看。当时,唐明皇形势不妙,眼看要输棋,杨贵妃灵机一动,将“康国猧子”即一种宫中养的西域进贡的小狗放在座位上,那小玩意随后一下子登上棋盘,搅乱了棋局,为皇帝解除了即将输棋的尴尬,于是明皇抚掌大笑,贵妃也娇面如花,贺怀智演奏琵琶,曲声更妙,只留得亲王一个人在那郁闷。当时是夏月的午后时分吧,清风徐来,贵妃身上的香料味道更为郁烈,一时间芳香四溢,弥漫了唐朝的那个午后。突然,风吹掉了贵妃的领巾,正落在坐在一边弹琵琶的贺怀智的脑袋上,贵妃转眸启齿,回眸一笑百媚生。皇帝和亲王也笑了,只搞得贺怀智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发红到了脖子根儿,他是闻到杨贵妃的体香了吗?总之他心旌摇曳,几乎不能自持。贺怀智回家后,身上的芳香不散,当夜也许他就梦见了杨贵妃。后来,他将脑袋上的幞头巾放进了一个锦囊里,以示怀念。
安史之乱开始后,唐明皇往四川逃跑,行至马嵬驿,六军不前,要求皇帝赐死杨贵妃。天下纷崩,这一切是杨贵妃的错吗?但六军不前可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杨贵妃被赐死,过了七八年,安史之乱平息,已是太上皇的唐明皇回到长安,追思贵妃不已。有一天,贺怀智来觐见唐明皇,呈上锦囊。唐明皇打开锦囊,于其中取出那带有贵妃香气的幞头巾,不禁百感交集,老泪纵横:“这幞头巾上的香气,是瑞龙脑香也!此香为交趾所献贡品,我曾赠贵妃十枚!”我相信那一刻贵妃的音容笑貌已经出现在了老皇帝的眼前。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人生如梦,这唐朝最忠贞的爱情终令人唏嘘至此!
说到唐朝的外来香料,种类繁多,除了本则故事中杨贵妃佩带的龙脑香外,还有紫藤香、榄香、苏合香、安息香、爪哇香、乳香、沉香、青木香、广藿香、丁香、茉莉香、玫瑰香等。这些香料被唐朝的妇女疯狂追捧,杨贵妃有诗名为《赠张云容舞》:“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枭枭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当时人们对香料的迷恋朝出了我们的想像,不但为妇女所爱,也是男子的必备品,诗人们口袋里都揣着香料,贵族们还经常举办斗香PK大赛。在本则故事中,杨贵妃使用的是瑞龙脑香,这种香不仅可在平时随身携带,而且还有一个用处:据记载,唐朝时皇帝和贵妃做爱前,往往用郁金香铺地,用瑞龙脑香点缀其间,可以激发人的欲望……
老虎的金黄
在《酉阳杂俎》中记载了一则隐僻、诡异而美丽的秘密:
荆州陟屺寺僧那照善射,每言光长而摇者鹿,帖地而明灭者兔,低而不动者虎。又言,夜格虎时,必见三虎并来,挟者虎威,当刺其中者。虎死威乃入地,得之可却百邪。虎初死,记其头所藉处,候月黑夜掘之。欲掘时必有虎来吼掷前后,不足畏,此虎之鬼也。深二尺,当得物如虎珀,盖虎目光沦入地所为也。
讲的是楚地荆州的陟屺寺,有一僧人名叫那照,其人善于射箭,百发百中,由于射出经验来了,得到如下心得:在夜里入山,见远处有光,长而摇动的,必是鹿;贴在地面上,时而明时而灭的,必是兔;低而不动的,那就是老虎了。按那照的说法,在夜间与老虎格斗时,由于老虎速度猛疾,你会眼花缭乱地看到有三只老虎当空扑来,这时候要用力刺杀中间那只,那才是老虎的真身。老虎死后,其威会沉于地里,得到“虎威”可辟百邪。那么“虎威”是个什么玩意,又怎么获得呢?在老虎死的时候,它的脑袋往往是伏于地面上,眼睛冲下,此时要记住那个地方,等月亮消隐的夜里,前来挖掘,在两尺左右深的地里,必会挖出一块状如琥珀的黄玉石,它是老虎的目光凝结的产物!
这样的想像已是神奇美丽至极,于是当你读到它时已经完全不会在乎其本身是不是具有真实性了。唐朝的黑夜。寂静的山林。金黄的老虎。美丽的玉石,这所有的一切,给人以神秘的想像空间。不知为什么,段成式的诡异叙事,总让我想起那个阿根廷盲人笔下的老虎。博尔赫斯在他的《老虎的金黄》一诗中,这些写道:
“我一次次地面对/那只孟加拉虎/直到傍晚披上金黄/凝望着它,在铁笼里咆哮、往返/不顾那世界的樊篱/世界上还会有别的金黄/那是宙斯的金属/每隔九个夜晚变化出相同的指环/永远循环/一切都将消逝/其他的颜色渐渐弃我而去/惟有朦胧的光亮、模糊的黑暗/和那原始的金黄/啊,夕阳;啊,老虎/神话、史诗中的辉煌/还有那可爱的金黄:是光线,是毛发/我的手渴望将它抚摩……
李白与杜甫
古代文人成名何其难!在没有现代传媒的情况下,靠着毛笔在纸上写诗文的他们,通过人口相传,有很多人仍能“名播海内”,可见优秀到什么地步!在《酉阳杂俎》,曾记载下的一则有关李白的故事:
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亡万乘之尊,因命纳屦,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白前后三拟词选,不如意,悉焚之,唯留《恨赋》、《别赋》。及禄山反,制《胡无人》,言:“太白入月敌可摧。”及禄山死,太白蚀月。众言李白唯戏杜考功“饭颗山头”之句,成式偶见李白祠亭上《宴别杜考功》诗,今录首尾曰:“我觉秋兴逸,谁言秋兴悲?山将落日去,水共晴空宜。”“烟归碧海夕,雁度青天时。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
这段故事有两个看点:A.放旷不羁的李白叫高力士为他脱靴子;B.李白与杜甫的关系问题。至于唐玄宗说李白到底还是有穷相,李白在宫内三拟词选皆不如意,以及太白星蚀月亮而安史之乱结束,我想都没嘛好深究的。关于高力士为李白脱靴子这件轶闻,因为只见于《酉阳杂俎》,其他唐人笔记未有记载,所以从新闻角度来看,显得特别珍贵。而我最为关心的是下面这个看点:在本条中透露出来的李白和杜甫的关系。
唐玄宗天宝三年即公元744年,李白和杜甫相遇于东都洛阳。后来人们对此有至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令人心跳的相遇。于是,老师们就说,李白和杜甫惺惺相惜,从此结下贯穿于一生的深厚友谊。我觉得,年岁小的杜甫的无限景仰李白是真的,在他的一生中写了很多诗献给李白,比如《饮中八仙歌》、《赠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春日忆李白》、《冬日有怀李白》、《梦李白》、《天末怀李白》等等;但李白似心不在焉,写给杜甫的诗却寥寥可数,只有《戏赠杜甫》、《沙丘城下寄杜甫》、《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三首。在《戏赠杜甫》中还把杜甫轻嘲了一番:“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在本则故事中,段成式通过亲眼所见,独家披露了李白写给杜甫的第四首诗:“人们都说李白只写了首《戏赠杜甫》其实不然,我偶然在李白祠亭上见到一首《宴别杜考功》(即《尧祠亭别杜补阙》),也是写给杜甫的,其首尾句如下:‘我觉秋兴逸,谁言秋兴悲?山将落日去,水共晴空宜。’‘烟归碧海夕,雁度青天时。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可惜,但是唯一的见证人段成式没有将诗录全。不过,事情还没完。到了南宋,学者洪迈在那本著名的《容斋随笔》中认为《宴别杜考功》中的“杜考功”并非杜甫,他甚至还认为《戏赠杜甫》一诗并非李白所写,而是好事者为之(即使是好事者为之,那也是唐朝的好事者,至少在段成式之前,因为段在这里已经提到“饭颗山头逢杜甫”一诗了)。如果洪迈的判断正确,那么李白只给杜甫写过两首诗。出现以上情况,我想有四个原因:
A.是跟当时杜甫还没有成名有一定的关系;
B.是跟李白的性格有关,孤傲洒脱的李白,总是不会唧唧歪歪地给一个人写诗玩;
C.是李白写给杜甫的诗,在安史之乱中遗失而没流传下来;
D.就是二人的关系真的很一般,在李白心中,杜甫也就算了一般人儿,远没有达到跟王昌龄等人的关系。当王昌龄被贬西南时,李白曾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以上ABCD,你选择哪一个答案呢?
就我个人而言,会选择D。我想李杜的关系远远没达到我们所认为的那样情谊深厚,不能因为杜甫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写有“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这样的句子,就认定二人情同手足。李白和杜甫的关系,在实质上也许只是明星和FANS的关系。以李白的性格,我想是不会喜欢无论是性格还是诗情都显得比较沉闷的杜甫的。当然,后来杜甫玩大了,那是后话了。
既然谈论李杜,作为写诗之人,我却一直拿不准,大唐诗歌或者说中国古代诗歌,到底是谁NO.1?李白还是杜甫?还是李商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是李白,因为觉得杜甫的诗歌太写实了,也就失去了先锋之色。又有一段时间我认为是李商隐,深为他的《锦瑟》、《碧城》、《重过圣女祠》这样的诗篇所折服。后来,我渐渐改变了看法,排除了二李,觉得还是杜甫最棒,他的七律写得太好了,但谁能写出《秋兴八首》,谁能写出《登台》: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样的诗歌一出,唐朝和古中国谁人能敌?李白也会含糊的。曾经的FANS最终超过了那个时代的桂冠诗人。